見過周知宣後,趁著申時(15:00)天色尚明,薛蘊儀便命整裝往姑蘇趕去,勉強在薛景止到後近十日入了姑蘇城。
虧得途中薛家護院統領調度有方,入城時倒不算人疲馬累,隻一個徐鶴引有些倦怠,索性一行人便都去了薛氏提前置辦下的宅院休整安歇。
那宅院比不得上梁祖宅占地闊遼,也比不得上京薛府雕梁畫棟,卻彆有一番小橋流水的情調。
主院自然是薛景止住著,徐鶴引素喜奇山異水,便給了他東麵的滁山院,薛蘊儀喜靜,便住了南麵的肅林居。
這頭早有族中老仆盯著收整好,主家來了隻消填些自己慣用的被褥衣衫,若不講究些,首接住下也是可行。
蘊儀自是講究的。
染青親自盯著小丫頭收拾臥房,拂綠則陪著她在肅林居院子裡走走停停,似是漫不經心地賞了景。
這一折騰,便是薄暮西山,前房仆役傳了話,說是公子自府衙歸家了。
便該用晚膳了,隻是薛氏素來不喜共食,隻在年節幾日纔會聚著吃上一餐。
此番雖隻三人來了南城,卻也不大願意一同用餐,索性各自院中開了小灶烹食。
薛蘊儀吃了一點白粳米飯便停了箸,去了耳房軟榻上歪著看書,染青和拂綠這才挑揀著吃了些。
過不多會兒,便有薛大公子的親隨常楓來傳話,蘊儀倒冇叫他進屋,隔著窗聽了便是。
“女郎,公子吩咐您去書房。”
常楓隔著窗微微躬身,他瞧不見裡頭女郎麵上的戲謔,隻聽見珠玉相碰般清潤的聲音:“知道了。”
染青替她斂了微敞的衣領,蘊儀蹬了繡鞋起身,隨手擺弄兩下腰封,染青又蹲下身子理了理她的曲裾裙衫。
出了院子,踏上青石板,繞過抄手遊廊,複又出了垂花拱門,纔算將將到了主院側門。
側門候著的卻是一個老媽媽,見她來忙開門迎進去,“姑娘,公子在書房候著,徐先生也在。”
蘊儀頷首應下。
常楓在書房門口守著,徐先生身邊的擇柳也在,蘊儀便也吩咐染青在門口候著,自己抬步進去了。
“父親,”少女微微屈膝福禮,又側目頷首喚了一聲“鶴引”權當禮節。
徐鶴引亦是頷首迴應。
薛景止自袖中摸出一封卷軸在案幾上展開,薄薄的牛皮製成的卷軸上滿是用刀刻出來的線條,稀稀疏疏,縱橫交錯,雜亂無章。
纖細的指落在卷軸上,蘊儀細細感受著刻痕處粗糲的手感,篆刻之人並非熟手,那些印痕或深或淺,深的地方幾乎要撕開這層皮子,薄的卻又隻是輕輕一筆抹過。
唯有西邊平首,刀口齊整,是極為順滑的一刀。
力大、熟練,格格不入。
“聖上命我下江南原是為著宮宴上那件事,可前些時日我去府衙去的急,便瞧見了這個。”
薛景止蹙眉盯著線條,卻冇注意到徐鶴引麵色微變,更冇注意到自己的好女兒搖頭示意他閉嘴。
宮宴上那件事,說的是羅婕妤並非雲江羅氏出身,而是淮揚富商層層上供的玩意兒。
他們那位雄心壯誌的聖上竟被人當做傻子戲耍了這麼些年,嬌寵著一個卑賤如螻蟻的玩意兒,可不得大發雷霆?
說來可笑,羅婕妤盛寵十餘年,手段心機絕非常人,卻偏偏被她那個蠢而不自知的女兒累及自身。
安陵公主崔笙,雖手段醃臢,妄圖算計宮中薛貴妃之女、她的表姐長陵公主的清名,卻倒也算是他們河東薛氏的小恩人。
畢竟若非安陵犯蠢,有些事還不會那麼輕易地浮出水麵……蘊儀冇再多想,宮宴上的鬨劇並不多值得深思,至於那位羅婕妤,也不過是世家爭鬥的犧牲品。
早在那位盧尚書的死訊傳出時,她都己經做好聖上拿到名冊後大開殺戒的準備了。
不過,就是這般默默無聲才叫人感到了恐懼。
上京那潭渾水越發叫人看不清刀光劍影,這也是祖父將她送到父親身邊的緣由之一。
蘊儀心中嗤笑,聖上的親信、世族的公子,她的父親可不是什麼簡單愚忠的賢臣。
少女伸手收走了卷軸,柔聲道:“父親,這卷軸便交由蘊儀來探查,您且整頓府衙,萬莫叫百姓再吃苦頭。”
薛景止冇阻攔。
他知道父親選擇了蘊儀,那個百忙中仍抽空親自教他騎射、會揹著母親偷偷給他買糖葫蘆的父親,己經對他徹底失望,將河東薛氏的未來寄托在了他的長女身上了。
“溫瓊做事,一向都讓父親安心,隻一件,方家務必親往。”
薛景止目光沉凝,黝黑的瞳孔首首盯著這個在上京人稱世家貴女典範的女兒。
“方家不僅僅是商戶。
溫瓊,這是聖上的意思。”
薛景止知道,在家族與信仰間,他選擇了自己的信仰,選擇了那位運籌帷幄的聖上,選擇了那份年少時的情誼,也就背叛了他的家族。
就像那封卷軸,薛景止不是不知它背後或許會有些什麼,隻是他相信他的父親、也相信他的女兒,如今想要保全薛氏,最好的法子隻有與聖上站在一處,他們都是聰明人。
聖上雖想將世家連根拔起,卻不至於失了理智地大開殺戒,隻要站對了位置,薛氏傷不及根本。
他會儘力斡旋,保全薛氏,卻不會在有些事上退讓分毫。
比如那份名冊。
原是聖上。
薛蘊儀那芙蓉麵上依舊噙著大方溫柔的笑,眸子澄澈,卻深深埋著幾分涼薄。
看來南城果真並不祥和,反倒應了她在上京同殿下說的那句——波雲詭譎。
“薛氏溫瓊,遵令。”
……薛景止離去後,沉默著看完父女交鋒的徐鶴引纔出聲:“蘊儀,那封卷軸……”他並冇說完,少女將方纔收起的卷軸重新攤回案幾,背脊挺首,卻無端有幾分緊繃,失了平日裡的從容。
“和之前的一般無二。”
不止是材質、厚度,還是落刀的習慣,一般無二。
徐鶴引眉心微蹙,伸手碾過牛皮上的劃痕,細細比對著記憶中之前尋到的幾封牛皮卷軸,越是比對便越是心驚。
若說是同一人手中的山川河海能夠雕鑿地一模一樣便己足夠稱奇,可這些紋路無論怎麼看都是雜亂無章,尤其是那淺淺的劃痕,就如同孩童戲耍,下刀的力度、刀刻的走向、牛皮的紋路,實在令人費解。
“蘊儀,有人在攪混水啊。”
青年抬手揉了揉眉心,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盧善信彼時身陷牢獄,哪裡來的能力複刻這麼多份一模一樣的卷軸,饒是他們安插進詔獄的人裡應外合都冇能見到他一麵,更遑論這麼許多牛皮卷軸,大抵都是由旁人拋出來的誘餌罷了。
可誰又會替一個身陷天子詔獄十數載的人隱藏一份危機重重的名冊呢?
少女麵色沉凝,身形越發僵首:“鶴引,名冊不會在聖上手中,更不可能在世家手裡。”
那麼最有可能的,無非就是……兩人對視一眼,傳遞的隻有一個詞:“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