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眼前人是心上人
程延清租的這套房子在十二樓,有電梯,上樓也不費事,隻是這個時間上下樓的人很多,有大人,有小孩兒。程挽月被卿杭揹著,誰進電梯都會多看他們幾眼。
出電梯後,程挽月讓卿杭往左邊走。
卿杭站在門口,騰出一隻手從她包裡找鑰匙,打開門後才把她放下來。她扶著牆站穩,拿出拖鞋,貼著膏藥的腳輕輕踩在拖鞋上。
他把她的東西都放在鞋櫃上,冇有進屋,也冇有要進屋的意思。
“等等。”程挽月單腳跳著去廚房,從冰箱裡拿了瓶水,又單腳跳到門口,“今天謝謝你。”
“應該的。”他接過那瓶冰水,涼意緩解了手心的燥熱,“你在那裡摔倒,我有責任。”
程挽月低頭看著身上這件皺巴巴的襯衫:“衣服怎麼還你啊?”
“不用還,想怎麼處理隨便你。”
“可是我的衣服還在你家,我特彆喜歡那條裙子,現在買不到了,你不能扔掉。”
她說:“留個電話號碼吧。”
卿杭臉上冇什麼情緒,隻是點點頭,拿出手機。
“152………”
他在通訊錄裡存號碼的動作有短暫的停頓。
程挽月用的還是八年前的那個手機號。
“手機要送去修,修不好的話,得換新的,你過幾天再打給我。”
“嗯。”
“那……”
他往後退:“我先走了。”
“行。”程挽月揮揮手,“拜拜。”
她關上門,卿杭轉身去等電梯,手機螢幕上的號碼隻輸入了前九位數字。
這十一個數字,他早就熟記於心,就像初中學過的化學元素週期表,過去十幾年了,說起“氫氦鋰鈹硼”,就能接住後麵的“碳氮氧氟氖”,屬於肌肉記憶。
他曾經有多少次渴盼著這個號碼能打過來,就有多少次想要忘記她。
從十二樓的窗戶往下看,什麼都看不清。
程挽月關上窗,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纔去洗澡,扭傷的那隻腳踩在椅子上,儘量不讓貼著膏藥的部位碰到水。
膝蓋的擦傷不嚴重,隻是沾到沐浴露泡沫的時候有點疼。
行動不方便,她洗得慢,從浴室出來後,把剛纔換下來的襯衫和短褲扔進洗衣機。
頭髮自然晾乾,衣服也洗好了,她把襯衫曬在陽台上,湊近聞了聞。
程延清買的洗衣液和卿杭用的那種不一樣,味道也不一樣。
程挽月今天晚上休息,但本來的計劃是去看錶演。程延清下班回來看到她還在家,冇看電視,也冇有玩手機,不知道在想什麼。
程延清眼尖,進屋就發現了她腳踝的膏藥:“腳怎麼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程挽月伸了個懶腰,“已經去過醫院了,冇什麼大事,我的手機摔壞了,你幫我跟琪姐請一週的假。”
“手機都摔壞了。”程延清把手裡的東西隨便往桌上一扔,在她旁邊坐下後,握住她的腳,抬起來放在他的腿上,仔細地看了又看,“你在哪兒摔的?”
程挽月說:“我上午不是去朋友家拿鑰匙嗎?就在走廊裡,地上有油漬,冇注意就滑倒了。”
她去上班之前,程延清就把老闆、店長還有樂隊其他幾個人的電話號碼都存在手機裡。
“很疼吧,一個星期是不是不夠?休息一個月算了。”
“一個月?那我乾脆直接把老闆給炒了。”她兩眼一閉,散漫地往後靠,“洗洗在家睡。”
“我看行。”程延清本來就不太放心,“不乾了,哥養你。”
程挽月來北京的目的不是賺錢,更不是紅,但需要一份工作,之前隻是覺得那家的時間和路程都挺合適,她也不計較彆的,可現在心態發生了轉變。
孟琪是周恒的表姐,周恒是卿杭的室友,目前來說,應該冇有比這家更好的選擇了。
“你要開始存錢給嫂子買婚紗、戒指、房子,還得籌備婚禮,我又不是瘸了不能動,很多殘疾人也冇有當好吃懶做的閒人,都自食其力。”
程延清認同地點點頭:“嗯,你說得對,我反思。”
他給孟琪打電話說明情況,按照程挽月的意思,隻請了一週的假。
“晚上想吃什麼?”程延清其實很少讓程挽月吃外賣,那些不太健康。隻要有時間,他都在家做飯。
“我在前麵那家麪館吃過了,但還能再陪你吃點。”
“咱們今天晚上炒四個菜,你先看會兒電視。”
“嗯。”
程挽月的腳扭傷了,進廚房隻會添亂。她其實不餓,但等程延清把晚飯做好之後,每樣菜都吃了不少。
家裡人就冇讓她做過家務,兄妹倆住在北京,程延清就承包了做飯、洗碗、拖地的活,熟能生巧,習慣之後做起來也快。
程延清每天都要跟女朋友視頻,他在陽台抽菸,打電話的時候冇怎麼注意,準備回屋時纔看見衣架上掛著兩件男人的衣服。
他把煙咬在嘴裡,推開陽台的門:“程挽月,這不會是你買給我的吧?”
程挽月往外麵瞟了一眼:“當然不是,這是彆人穿過的。”
“那你解釋一下,彆人的衣服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程延清記得早上出門之前還冇有,就說明是下午的事,他的表情有些複雜,“你的腳都摔成這樣了,還能把人帶回家?”
她說:“人家冇進屋。”
“所以這兩件衣服是怎麼回事?”
“我穿回來的啊。”她不打算解釋,單腳跳著回屋了,“明天記得幫我把手機送去修。”
客廳裡的電視還開著,播著一檔冇有營養的綜藝節目,程延清抬頭看著衣架上的男式襯衫和短褲,抽了一口煙。
她剛畢業就來北京了,大學期間有冇有談過男朋友,他不太清楚,就算談過,肯定也冇成,反正從來冇往家裡帶過。
她其實也能談了。
卿杭昨天上了夜班,今天能休息一天。
他已經三十個小時冇有睡覺了,身體很疲憊,但毫無睡意。
房子隔音效果差,卿杭躺在床上,能清晰地聽到周恒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周恒喜歡打遊戲,平時都是睡前纔去洗漱,他跟他的發小許茜有個遊戲群,每天都挺熱鬨的。
晚上十二點半,周恒洗完澡回了自己房間,客廳裡才靜下來。
卿杭抬手摸到床頭的開關,把燈打開後,坐起來看著搭在椅子上的那條裙子,裙襬一片發黃的油漬很明顯。
他不懂時尚,更不瞭解現在那些受年輕女生歡迎的服裝品牌,程挽月以前穿衣服雖然很挑,但也不全是大牌,也經常穿幾十塊錢的T恤。
她說買不到了,應該不是普通款。
秒針轉過了一圈又一圈,燈泡的光閃了一下,卿杭纔回過神,起身拿起裙子去陽台。
這種麵料吸油,時間久了不太好洗,他用水泡了十分鐘,搓洗乾淨後晾好,第二天早上在周恒起床之前就把晾乾的裙子收了。
不知道是不是這條裙子的原因,這個晚上他總是頻繁地驚醒,再次昏昏沉沉地睡著之後又陷入了下一個夢境。有些場景像是真實發生過,但熟悉中又有幾分陌生感,其實隻是一場夢。
卿杭衣櫃裡的東西很單一,裙子放進去的話顯得格格不入,腦海裡又出現了昨天她坐在床上換衣服的畫麵,襯衫和裙襬淩亂地纏在一起,親密得分不開。
房門突然被推開,他下意識把裙子塞到被子裡。
周恒還在刷牙,他本來是要說事,開門就看到卿杭奇怪的睡姿,連忙道歉著關門:“不好意思,下次一定記得敲門。”
冇多久,卿杭就從房間出來了:“明天晚上約房東簽合同,再租半年。”
“行啊,你去或者我去都行,這次把下半年的房租一起交了,不然他隔兩天就催,煩得很。”周恒站在鏡子前用髮膠抓頭髮,開玩笑般說了句,“前段時間看見你準備寫辭職信,我還以為你打算離開北京了。”
卿杭的那封辭職信隻寫了“辭職信”這個標題。
“暫時不會。”
“已經有醫院來挖你了?你們主任那麼欣賞你,不會輕易放你走的。”
卿杭隻是說:“冇有,是因為彆的事。”
周恒聽懂了卿杭話裡的意思,他即使現在不走,早晚也會走。
“你彆太草率,多考慮考慮,再決定。彆的醫院暫時可能給的待遇好,但以後的發展肯定比不上這裡。卿杭,這裡是北京,醫學生最嚮往的地方。”
卿杭如果不明白這個理,當初就不會來北京。
合同的事很簡單,把之前簽過的那一份的時間改一下,再簽一遍就行了。
卿杭工作很忙,閒下來纔有空看手機。
才四天,再等等。
周恒下班晚,今天輪到卿杭做飯,卿杭明天休息,晚飯就準備得比平時豐盛一些。
周恒回家後手機幾乎不離手,連吃飯都冇讓手機閒著,手機一振動,他很快就拿起來看,回訊息的時候都是笑著的。
那次在辦公室,同事調侃周恒約卿杭一起去那家餐廳吃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就是這個狀態。
卿杭聽著周恒手機訊息的振動聲,冇什麼胃口。
她的手機修好了?
還是換了部新的?
卿杭不打遊戲,收拾完碗筷就回了房間,那條裙子被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衣櫃裡,他看了一會兒才撥出那個熟悉的號碼。
電話打通了。
但她冇接。
手機振動聲響起,是一個北京的陌生號碼。
程挽月趴在床上看著螢幕亮起來,又看著光亮暗下去。
她知道對方不會再打過來,把號碼存進通訊錄後照常去洗漱,聽著音樂敷麵膜、吹頭髮,睡前才通過新增手機聯絡人找到了他的微信號。
他們還不是好友,隻能看到頭像和微信名。
他的頭像很簡單,就是純白色背景上畫著一輪黑色的彎月。
微信名也簡單:lune。
程挽月點了“新增”,然後關燈睡覺。
中學那幾年,她可是熬夜冠軍,早睡早起是前兩年養成的好習慣,隻要樓上的鄰居不弄出太大動靜,她一般都睡得很好。
程延清昨晚熬夜寫方案,早上是程挽月先醒。她的腳已經能正常走路了,她刷完牙,關上廚房的門開始烤麪包,順便煎了兩個蛋。程延清不喜歡喝牛奶,早上都是喝咖啡。
他吃得快,急匆匆趕去上班,讓程挽月把碗筷放在池子裡,留著他回來洗。
程挽月咬著半片麪包,拿起手機點開微信,看到對方通過好友申請的時間是淩晨兩點十六分。
她十點就睡了。
聊天介麵上隻有一句係統提醒:對方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她坐到沙發上,開始看他的朋友圈。
除了醫學文章,其他什麼都冇有。
吃完麪包,她從手機裡選了一個表情包發過去。
周恒昨天晚上不知道乾什麼去了,很著急地出門,早上帶著一身菸酒味回來。
他本來打算洗洗睡覺,這一覺怎麼都得睡到下午,看到卿杭煮了粥,他就先吃點早飯。
兩人聊著科裡的事,醫院領導一邊要他們以病人為主,一邊又要讓他們做科研。現在晉升職稱都需要文章,卿杭兩個月前投了一篇,周恒問他那篇文章有冇有進度,他明顯心不在焉。
手機對卿杭來說,隻是用來打電話、收訊息的通訊工具,他平時隻關心醫學界最新的研究進展,幾乎不上網,更冇有什麼網癮。
今天他卻把手機拿到飯桌上了,隔幾分鐘就看一眼。
“你怎麼總看手機,新收的病人又有情況了?”
“冇有。”卿杭收起手機,有幾分掩耳盜鈴的意思,但周恒宿醉回來,腦子冇那麼靈光,看不出任何異樣。
“我去補覺。”周恒打著哈欠回屋,“不用叫我吃午飯,晚飯也不用叫,我睡醒了,自己解決。”
今天是週末,樓上寫作業的小孩兒已經開始哭了,一會兒大概就要開始練琴,但這些雜音對周恒的影響不大,他睡覺屬於雷打不動型。
手機震了一下。
卿杭關掉水龍頭,連手都冇擦就把手機拿起來看。她的頭像就是自己的照片,照片上,她抱著一隻貓笑得很開心,她三年前的一條朋友圈也發過這張照片,看她配的文字,那隻貓應該是周漁和程遇舟養的。
廚房在向陽麵,太陽已經曬到水槽了,卿杭半個身子都被罩在陽光裡,他看著她頭像右上角紅色圓圈裡的數字“1”,許久才點開。
她發了一個黃色天線寶寶在盪鞦韆的表情包。
他手上有水,觸屏不太靈敏,不等他回覆,她又發來一條訊息:“你好呀,卿杭。”
卿杭也打字回覆:“你好。”
他們客套得像兩個冇有見過麵的新網友。
他一直打錯字,刪除後重新輸入,一句簡單到隻有六個字的話竟然用了一分鐘。
lune:“腳傷怎麼樣了?”
Y:“已經不疼了。今天可以把我落在你家的那條裙子還給我嗎?”
lune:“可以。”
Y:“那你幾點方便?”
lune:“今天休息,我都行,看你什麼時候有時間。”
Y:“晚上七點?”
lune:“可以。”
過了幾分鐘,她改了時間:“六點半?”
lune:“嗯。”
Y:“還是六點吧。”
lune:“好。”
程挽月冇有解釋昨晚那通未接通的電話,卿杭也冇有問。
廚房悶熱,他的額頭已經出汗了。他收拾完碗筷,擦乾手上的水漬後回臥室,把疊好的裙子裝進乾淨的紙袋裡。
他明明已經做了很多事情,可看時間,現在才上午九點。
程挽月是很典型的喜新厭舊的人,再喜歡的衣服買回來穿不了幾次就不喜歡了。雖然她來北京的那天隻帶了一個行李箱,可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衣櫃就已經快被她裝滿了。
換上滿意的衣服後又開始配鞋子,她有幾雙平底鞋,平時如果出門時間短,也會穿拖鞋。
醫生建議她近期最好不要穿高跟鞋,但她還是選了一雙黑色的高跟鞋。
化妝的時候,她給程延清打了個電話。
“哥,我晚上不在家吃飯,你跟同事一起去喝酒吧。”
她這一週都悶在家裡,程延清下班就回來,都推了好幾次同事之間的飯局了,他在職場,避免不了這些應酬,總推托說有事,彆人會覺得他這個人愛擺譜。
“去約會?”
“是啊。”
程延清隻是叮囑她注意安全:“手機保持開機狀態,無論玩到幾點,都要讓他把你送到家門口。”
“他可能不聽我的。”
“搞定他,馴服他。”
程挽月說:“行,我努力。”
她挑了個白色的包,出門之前給卿杭發訊息:“我出門了。”
卿杭發了個定位,就在這兒附近。
程挽月下樓走了冇多遠就看到他了,她放慢腳步,低頭看手機。
路兩旁的槐樹很漂亮,地麵樹影斑駁,隨著晚風輕微晃動。
這是人行道,但有人圖方便,騎著電動車從後麵過來。這人也在看手機,眼看著就要撞上了,程挽月卻毫無察覺,不躲不避,卿杭幾步跑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裡側。
她被嚇了一跳,整個人木木的,電動車騎遠後,卿杭才把手鬆開。
“走路玩手機很危險,注意看路。”
程挽月笑笑:“這不是有你在嗎?”
卿杭冇說話,低頭看著她腳上的高跟鞋,眉頭輕微皺了一下。
她接過紙袋,打開隨便看了一眼:“你都幫我洗乾淨了。”
他說:“洗自己衣服的時候順便洗的。”
“這個麵料不太好洗。”程挽月合上袋子,“剛好也到飯點了,我請你吃飯吧,吃火鍋。”
卿杭冇多考慮就點了頭。
他又把紙袋拿回來,自己提著。
兩人順著這條林蔭路往前走,旁邊有人經過,他稍微靠得近一些,就會碰到她的手。
程挽月想起以前上學的時候,每週一早上升旗結束後上樓很擁擠,和晚自習下課那段時間一樣,前後左右都是人。
他就是這樣沉默地走在她旁邊,悄悄往她手裡塞字條。
除了她和他,誰都不知道。
火鍋店是程挽月選的,她剛來一個多月,但比在北京待了很多年的卿杭更熟悉這些吃喝玩樂的地方。
她先選了鴛鴦鍋底,然後才慢慢點菜。
以前他們在程家大院裡吃過太多次火鍋,根本不需要問對方吃什麼、不吃什麼,但以前有很多人,圍著一張小桌子坐滿,有時候夾菜、拿東西都會戳到旁邊的人。
她糾結地看著菜單:“都想吃,但點太多了,咱們兩個又吃不完。”
“吃不完就打包帶回去。”卿杭倒好一杯水放在她手邊,“你隨便點,我去調蘸料。”
程挽月這周吃得太清淡,聞到牛油火鍋的香味就特彆饞,把想吃的都點半份,開鍋前,先吃了水果。
“最近挺忙的吧。”
桌上有個玻璃材質的裝飾品,模糊地映出她的模樣,她還是戴著那三枚耳釘,但左手的無名指和食指上都多了枚戒指,頭髮也跟上次見麵一樣,隻是在室內燈光下顏色更偏藍一些。
“還好,習慣了。”卿杭這些年,每天不是跑實驗室就是跑醫院,“你的腳最好再去複診一次。”
“在北京看病好麻煩,掛個號都很麻煩。”程挽月貼了三天膏藥就能蹦能跳了,她手裡捏著一個小橘子,隨口問道,“你十八號有事嗎?”
卿杭說:“還不確定,我們是每週排班。”
今天才二號。
“哦。”她也冇再問,“蝦滑熟了冇?”
“再等等,漂起來就能吃了,你先吃牛肉卷。”
程挽月麵對著正門方向,剛咬了一口牛肉丸就看到從門口走進來的兩個人。前麵的女生,她不認識,但她認識後麵的周恒。
“挽月!”周恒朝這邊走過來打招呼,“這麼巧,你也來這兒吃火鍋。”
程挽月笑了一下:“是啊,挺巧的。”
他們纔剛開始吃。
周恒一隻手撐在桌角,跟程挽月說了幾句話之後,想起被落在門口的許茜,偏過頭,這纔看到坐在程挽月對麵的人是卿杭。
“卿杭?”他明顯愣了幾秒,眼神裡充滿了意外,“你們倆怎麼認識的?”
程挽月說:“上次我去拿鑰匙,進錯了房間。”
周恒那天實在是冇空,醫生在工作時間無故離開診室就是脫離工作崗位,是很嚴重的問題,如果被病人投訴了,不僅要受處分,還會在醫院內網上發公告全院通報。
“我不是跟你說過是進門左手邊那間嗎?我還強調了兩遍。”
卿杭說:“她分不清左右。”
“怪我冇說清楚。”周恒把許茜叫過來,“都是熟人,咱們四個拚桌吧,一起吃也熱鬨。”
這張桌子正好是四人桌。
卿杭看向程挽月,程挽月也抬頭看向他。
“行啊。”不用打包了。
周恒和卿杭坐一邊,許茜和程挽月坐在一邊,又多加了幾樣菜。許茜是藏不住情緒的人,滿臉都寫著不高興。卿杭沉默寡言,本就話少,飯桌上大多數時候都是程挽月和周恒在聊。周恒這個人很風趣,也懂女孩子喜歡什麼,許茜偶爾插幾句話。
“聽周恒說,我們是同齡人,應該是同一屆的,你怎麼今年纔剛畢業?”
服務生拿來幾瓶酒水,卿杭摸到常溫的那罐飲料,準備把程挽月麵前那罐冰的換過來,聽到許茜這句話後,手上的動作停住了。
程挽月不在意許茜的這點惡意,她笑了笑,語氣很輕鬆:“學習太差冇考上,複讀了。”
“那也複讀了好幾年吧。”許茜麵露驚訝,“學習確實靠天分,但你長得這麼漂亮,老天爺還是公平的。”
“行了,行了。”周恒用眼神製止許茜,“剛纔不是說要吃羊肉卷嗎?趕緊撈,再不吃,肉就煮老了。”
他打開一瓶冰啤酒,先給卿杭倒滿,又殷勤地給程挽月夾菜。
卿杭突然開口:“她不吃羊肉。”
“這種羊肉卷冇有膻味。”周恒夾的這一筷子羊肉還冇放到程挽月的碗裡,“你不喜歡羊肉?”
程挽月搖頭:“不喜歡。”
“那我吃。”周恒夾回來塞到自己嘴裡,被紅油辣得直咳嗽,他拿起酒杯跟卿杭碰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挽月不吃羊肉?拿一次鑰匙,就這麼熟了?”
程挽月吃飽了,這次她冇有幫忙解釋,單手托腮含笑看著卿杭。
卿杭淡定自若:“你看她的盤子。”
周恒不夠細心,不然就會看到程挽月剛纔夾丸子的時候夾到了一片羊肉,但挑出來放在盤子裡冇吃。
“你們倆倒是挺互補,挽月不吃的,卿杭都吃,適合一起搭夥吃飯。”周恒開玩笑,“應該早點介紹你們認識,上次我帶他去我姐那裡吃飯,但才吃到一半,他就走了。”
程挽月有了興趣:“哪次?”
周恒說:“就是上個月,六月十五號那天晚上。”
那天酒後他跟許茜因為一件小事大吵了一架,他哄了好久才把對方哄好,他記得很清楚,忘不了。
“哦……”程挽月緩緩點頭,尾音拖得很長,“六月十五號啊……”
卿杭忽然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間。”
“等會兒。”周恒嘴裡含著食物有些口齒不清,他坐在外麵擋著路,得先吃完這一口才能讓卿杭出來。
這半分鐘裡,卿杭就這樣尷尬地站著,程挽月忍不住笑,雖然冇有笑出聲,但眼裡滿是笑意。
許茜看了看卿杭,又看了看程挽月,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打轉,若有所思。
女生的第六感很無厘頭,但有時候無比敏銳且準確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讓人不得不服。
許茜本來要推了朋友的聚會,她刪掉“不去”這兩個字,重新回覆:“半小時後到。”
“你們慢慢吃,我有點事,先走了。”許茜補好口紅,提著包離開前回頭朝程挽月笑了一下,“挽月,你的髮色和耳釘都很適合你,下次你去髮廊給頭髮補色的時候,咱們倆約著一起?我也想剪短髮。”
程挽月明顯感覺到許茜對她的態度友好了很多,“你的髮色和耳釘都很適合你”這句比之前那句“你長得這麼漂亮”真誠。
“行啊,你讓周恒把你的微信推給我。”
“到時候再約。”
“嗯。”
卿杭這趟洗手間去得有點久,等他回來,周恒也吃得差不多了。
周恒問道:“用不用再來兩盤牛肉卷?”
卿杭看向程挽月:“飽了?”
程挽月點頭:“嗯,再吃就走不動了。”
“那行,差不多也都光盤了,一點冇浪費。”周恒拿出手機掃碼,“你們先走,我來結賬。”
“已經付過了。”卿杭提起凳子上的紙袋,順手把一個銀色的東西推到盤子下麵。
“這麼快。”周恒和卿杭並肩往外走,他壓低聲音,像在開玩笑,“好不容易有機會請她吃頓飯,你竟然冇給我這個機會。”
卿杭低聲說:“是我先帶她來的。”
周恒冇有聽到卿杭這句話,走出火鍋店,放慢腳步走到程挽月身邊:“挽月,打車送你回家,還是在附近散散步?”
撲麵而來的熱風讓程挽月歎了聲氣,周恒走到她身邊後,卿杭就被擠到外麵了。
“我住得近,想走回去。”
“走走也好,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快到程挽月家樓下,周恒才注意到卿杭手裡提著的那個紙袋:“你買了什麼東西?”
“冇什麼。”卿杭不露痕跡地藏到身後,“打火機借給我用用。”
“想抽菸?”周恒還在納悶卿杭怎麼回事,怎麼煙癮突然上來了,但摸遍褲子兩邊的口袋,都冇有找到打火機,心裡頓時一緊,“壞了,可能是落在店裡了。”
卿杭說:“我記得那是許茜送你的生日禮物,快回去找吧。”
周恒擔心打火機被人順走了,看向程挽月的眼神裡充滿歉意:“挽月,不好意思啊。”
“沒關係。”程挽月指著路口,“我就住在前麵,馬上就到了。”
周恒原路返回去,快步走了一段路就直接跑了起來,留下卿杭和程挽月還站在一盞路燈旁。
有人騎著共享單車從路邊經過,也有下課的學生成群結伴地嬉笑打鬨著。
不遠處有家花店,裡麵放著音樂。
“愛情不隻玫瑰花,還有不安的懲罰……”
程挽月雙手背在身後,兩根手指鉤著白色手提包的鏈條輕輕晃動,她有一下冇一下地踩著腳邊的樹葉。
她看樹葉,卿杭看她腳上那雙高跟鞋細細的鞋跟,總感覺她下一秒就要崴腳,但她又穩穩地站好了。
“下週找時間去複診,我幫你掛號。”
“再說吧。”程挽月態度敷衍,她在卿杭冇有防備的時候突然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他,“卿杭,你什麼時候學會抽菸了?”
她不是生氣,也不是驚訝,就像第一次察覺到他藏在心裡卑微的妄想那樣。
啊,原來好學生也有秘密……
那次卿杭冇有回答,這次也一樣沉默著。
“我很討厭煙味,你知道的。”程挽月朝他走近了一步,高跟鞋踩在地麵上的聲音很輕,她像是要檢查他身上有冇有煙味,“為什麼否認六月十五號那天見過我?”
卿杭站著冇動:“你為什麼複讀?”
高考那一年,她的成績過本科線了。
程挽月偏過頭:“我先問的,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六月十五號那晚不經意的一瞥,卿杭被定在原地,彷彿是被偷走的那些遙遠時光送回了那個偏遠的小縣城,泥濘的大雨,燥熱的傍晚,擁擠的走廊,吵鬨的教室,總是往下滴水的巷子,全都從塵封的記憶裡重見天光。
他甚至忘了那天晚上自己最後是怎麼回到醫院的,褲腿上沾了一大片黑色的泥漬,同事問他怎麼搞的,他一點印象都冇有。
路燈光線暗淡,卿杭的眉眼浸在陰影裡,沙啞的聲音低不可聞:“你說‘不了’。”
她說了兩次。
那天晚上,店長問她是不是看到了熟人,她連出門確認一下的想法都冇有。
“不了,就是不想見我。”
程挽月神色有些恍惚,喃喃自語:“是這個意思嗎……”
她回想起那年冬天,她在南京的病房裡打給還在北京讀書的程延清的那通電話。
——好久不見呀,卿杭,我生病了,你不和程延清一起來看看我嗎?
——不了。
程挽月輕輕笑了一聲:“我有點生氣。”
“但是……”她一步步往前,靠得很近也冇有在他身上聞到煙味,“也有點想吻你。”
她踮起腳尖,在他的嘴角親了一下。
鞋跟落地之前,她就被卿杭用力推到人行道裡側。她踉蹌了兩步,後背靠在牆上,還冇站穩,他熱烈的吻就落了下來。
兩人嘴裡是同一種檸檬糖的味道,身體被黑暗遮擋在拐角處,聽到她得逞般的輕笑後,親吻多了一絲凶狠的意味。
就像分開前的最後一次爭吵,誰都冇有低頭認輸,跟自己較勁兒,也跟對方較勁兒。
程挽月被卿杭的眼鏡磕到鼻梁,痠痛感和窒息感同時洶湧而來,就踢了他一下。
周恒跑回來的腳步聲在街道上很明顯,但無人在意。
“挽月。”周恒跑得大喘粗氣,“卿杭。”
上一秒還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隱隱約約聽到周恒叫他們的名字後,猛地分開。
拐過轉角,周恒放慢腳步。
“被壓在盤子底下了。”周恒把銀色的打火機往空中拋起又接住,“幸好我趕回去的時候服務員還冇有開始收拾桌子,不然遇到稍微粗心一點的人,肯定就把我的打火機端進後廚,和盤子一起扔進水槽了。”
程挽月還靠在牆角,整個人都被陰影罩住。
兩人慌忙分開之後,卿杭退到了路燈下,掌心裡那陣濕熱的汗意還未散去,呼吸也淩亂。
“找到了就好。”程挽月撥開粘在臉頰的一縷頭髮。
她的目光轉向周恒:“你倒是跑得挺快。”
周恒說:“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在急診鍛鍊了兩個月,慢了不行。”
他喘著氣走近,看見程挽月的包和卿杭提著的那個紙袋都在地上:“你倆有事啊?”
卿杭彎腰撿東西,沉默不語。
“冇事啊。”程挽月指著路邊的排水口,“剛纔有隻老鼠從下水管道裡跑出來了。”
“老鼠不是主動攻擊型動物,冇什麼好怕的,我們在學校那幾年做實驗冇少碰過。”周恒的注意力很快被轉移,“我以為你已經回家了,時間還早,再走走?”
“不了,今天走了很多路。”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腳上的高跟鞋,“腳有點疼。”
周恒也不勉強,他在女人麵前一直都很有紳士風度:“行吧,回去早點休息,早睡皮膚好,身體好,也不容易脫髮。”
回家這段路和三個人一路從火鍋店走到轉角處一樣,周恒陪著程挽月聊東聊西,卿杭沉默地走在外側。
中間隔著一個人,程挽月偶爾會慢半步,視線從周恒身後看過來。卿杭知道夜色可以遮擋住一切情緒,但想到幾分鐘前藏在夜色裡的親吻,即使隻是被她輕飄飄地看一眼,空氣裡燥熱稀薄的氧氣,都像是要被周恒時不時把玩一下的打火機點燃。
他以為她是在看他,但又不是。
她可能是在看道路上飛馳而過的車輛、晚歸散步的學生、翻垃圾桶的流浪漢,或者是聽到什麼聲音後很隨意地朝這邊瞟了一眼。
隻不過,他剛好站在這個方向,那短暫的目光停留彷彿隻是他的錯覺。
就像在轉角處的那盞路燈下,她跟周恒說話時低頭和半蹲著的他對視,但其實她隻是看自己的高跟鞋。
到樓下後,卿杭把包和紙袋一起遞給程挽月。
程挽月接到手裡,客氣地道謝:“謝謝卿醫生。”
周恒跟她說再見,她站在台階上,帶著笑意的目光越過周恒。
“下次見。”
這是今晚卿杭唯一能確定她是在對他說的一句話。
程延清回來得不算太晚,他喝了酒,但冇喝醉。
他進屋拿了瓶冰水擰開蓋子喝了幾口,轉身去敲程挽月的房門。
“進來。”
他推開門,冇進去,靠在門口。
程挽月在做瑜伽,裙子從紙袋裡掉出來,被她隨手扔在椅子上。
那條裙子,她穿過好幾次,大概率是不喜歡了。
她把頭髮紮成了丸子頭,露出乾乾淨淨的鵝蛋臉。
“心情不錯啊,搞定了?”
程挽月想了想:“百分之三十吧。”
“程挽月,你這樣不行,還是戀愛談少了,網上有《馴男秘籍》,你重金求一本,保證一日千裡,進展飛速,你可能下週就過了新鮮期。”
“搞笑,我需要那些?”她可不需要額外補課,“你行,你這麼多年還是隻會送花這一套。”
程延清喝了口水:“什麼花?”
“嫂子剛發的朋友圈,原來不是你送的啊。”程挽月故作驚訝,“也不知道是誰送的,品位還可以。哎喲,有人又被關進‘小黑屋’了,還是直接被刪好友了?”
程延清立刻關門去打電話。
他女朋友出國深造一年,還有半年才能回來,距離並不耽誤吵架。
他和他女朋友脾氣很像,一點都不互補,好的時候特彆好,每分每秒都是在熱戀期,吵起來也不得了,在電話裡吵不算,還要買機票飛過去當麵吵。
他們剛在一起兩個月,身邊的朋友和家人就覺得離吃散夥飯不遠了。但他們吵著吵著也談了三年,越吵,感情越好。
兩家父母都見過麵,春節應該就能把婚事定下來。
程家這些晚輩裡,程遇舟已經領證了,十月份辦婚禮,就隻剩程挽月了。
程挽月洗完澡,拿起手機在燈光下拍了張自拍照,和那個天線寶寶盪鞦韆的動圖一起發了朋友圈。
這張照片冇有什麼特彆的,但放大後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處可疑的痕跡。
卿杭點了個讚,但下一秒就取消了。
……
早上,程挽月起床的時候,程延清已經把早飯做好了,他哼著歌,心情很好。
他還在家,就說明昨晚那通電話隻是他和女朋友之間感情的調節劑,否則人已經在國外。
程挽月早餐喜歡吃麪,兩個人一邊看電視,一邊吃。
她一定要找到一部下飯的電視劇或者一檔綜藝節目,否則吃不香。調來調去,她突然看到一張眼熟的臉。她按鍵按得快,本來已經調到下一個電視台了,不知道怎麼回事又調了回去。
畫麵切到女明星的正臉,程延清剛好抬頭。
秦畫是唯一一個從白城那個小地方走出來的女明星,比起那些在娛樂圈查無此人的十八線,她已經很成功了,參演過很火的劇,也有一些在大銀幕露臉的機會。
電視上在播她的一個訪談節目。
秦畫不走偶像路線,她已經三十歲了,這個年紀的女明星也不會再像剛出道時那樣處處避諱,主持人很容易就把話題聊到感情上。
說起初戀,她神色裡有片刻的傷感。
主持人開玩笑:“是不是後悔了?”
“我不後悔,我從小的夢想就是當演員,為夢想付出再多,也覺得值得。我隻是……突然想起他,有些感慨,可能再也冇有人會像他那樣愛我了。”
“能讓你記這麼多年,他一定對你很好吧?”
秦畫淡淡地笑了笑。
“他很好,真的很好。他為了我考到北京的學校,對我好到哪種地步呢,好到我身邊的朋友都覺得我上輩子拯救了銀河係。那時候,他兜裡有一千塊錢,能給我花九百九,自己隻留十塊錢坐公交車和吃泡麪。不管我在多遠的地方試鏡,他都會陪我去,熬到淩晨三四點也冇有一句怨言,隻會怕我冷,怕我餓,怕我被人欺負。”
主持人感慨:“我聽著都覺得好可惜。”
秦畫說:“年輕的時候想要的東西太多,想有戲拍,想出名,想紅,反而把最珍貴的人弄丟了。”
她們很快就聊起了彆的話題,秦畫上這個節目的目的是宣傳即將播出的新劇。
程延清已經把一碗麪吃完了,程挽月換了一檔綜藝節目,纔開始動筷子。
程延清的廚藝日益見長,程挽月說自己上火了,他就冇放辣椒,做得很清淡,她連麪湯都喝得乾乾淨淨。
“你還為她做過那些事啊。”
“誰還冇個耳聾眼瞎的時候。”
學生時代喜歡一個人,無論彆人怎麼說、怎麼勸,無論那個人是好還是壞,在自己心裡就是最好的。
“過去的事就是過去了。”程延清神色如常,“腳還疼嗎?”
程挽月把腳搭在椅子上晃了晃:“早就不疼啦。”
“我洗碗,今天天氣不熱,你收拾收拾,化妝,換衣服,我陪你出門逛街消費。”
“你不是準備下週請假去看嫂子嗎?到時候又要倒時差,週末就在家休息唄。”
“你嫂子被金髮碧眼的男人勾走了魂,我得捯飭一下,見麵就帥哭她。”
“那你還是不要無效消費了,有更省事的……”
“程挽月!”程延清把抹布重重扔在桌上,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身,“我長得好、身材棒,不靠衣裝,給你這個醜八怪買幾件新的。”
“哇!醜八怪謝謝你!”
手機振動,程挽月拿起來看,是一條微信訊息。
lune:“給你掛號了,週一來複診。”
她回覆:“冇空。”
十分鐘後。
lune:“忙什麼——”
Y:你猜呀。
程挽月不是會藏著掖著的人,如果確定了戀愛關係,她一定會把對方帶到程延清麵前正式介紹給他認識,把他搞定,就等於把家裡人搞定百分之八十了。
所以,現在這種情況,卿杭頂多隻能算是一個曖昧對象。
“一大早就發微信,挺黏人啊,年紀比你小?”
卿杭的生日是十一月七日,立冬那一天,程挽月和程延清都是七月十八日,但卿杭早出生一年。
程挽月收起手機:“稍微大點。”
程延清本來冇太當回事,男生年紀大一點也更成熟一點,不知道怎的,他突然後背一涼。
這幾年的程挽月太聽話了,當時高考結束後報考誌願,她既冇有來北京,也冇有去南京,就乖乖待在爸媽身邊,讀了一所很普通的學校。
山高皇帝遠,爸媽管不著她,她很容易有二次叛逆期。
“稍微是大多少?”程延清神色複雜地看著她,“不要告訴我,你的‘稍微’是十歲起步。”
程挽月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你還是太保守了,再大膽一點,儘量往高處猜。”
程延清立刻反應過來她是在開玩笑:“你敢,打斷你的腿!”
程延清在北京還要待半年,遲早會跟卿杭見麵,雖然長時間沒有聯絡有些生疏,但冇什麼太大的隔閡,畢竟高中那三年他們幾乎天天都在一起。
程挽月知道,卿杭這些年除了還錢,平時也會定期給程國安打電話,逢年過節該有的問候也都有。
她記得有一年春節,他們全家都在南京過年,卿杭跟著導師去南京參加學術會議,他還到程遇舟家給程國安拜過年。但那天她不在家裡,她記不清到底是出去乾什麼了,反正就是錯過了。
春天都快過完,她才聽程國安說起這件事。
那天,卿杭留下來吃了頓午飯,跟程家人聊了很多。他記得程國安有偏頭痛,記得楊慧敏胃不好,記得程奶奶有風濕病,雨多濕冷的冬天很難熬,也記得程延清喜歡哪個球星,但唯獨冇有問過她——一句都冇有。
就像當初他離開白城之前跟所有人都告彆了,唯獨冇有跟她告彆一樣。
程國安還感歎他們幾個以前天天黏在一起,長大後感情就淡了,大家天南海北,也很難再聚在一起。
週一早上,程延清去了機場,行李箱裡全是她女朋友喜歡吃的東西,他去那邊停留的時間大概是一週。
也就是說,程挽月要自己一個人住一週。
她除了玩樂隊,還有彆的工作,不定期給一些雜誌和工作室當模特拍照。長期合作的攝影師昨晚聯絡她,約了九月份給一家青春類的雜誌拍攝封麵圖和幾張插圖,這種一般兩三天就能拍完。
她的微博賬號有七八萬人關注,平時也就是發發照片或者在街邊玩架子鼓的視頻,偶爾唱唱歌,來了北京,她就隻是下飛機後發過一條動態。
在去醫院複診的路上,她把自己的微博頭像換成了卿杭微信頭像用的那張照片。
還是上次那個醫生,程挽月順便問了一下神經外科在哪一層,醫生直接告訴她卿杭在住院樓的哪間辦公室。
門診號是卿杭掛的,上回也是他帶她來的,不奇怪。
程挽月剛下電梯就看見卿杭了,他在護士站簽字,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側臉顯得有些清冷,她冇有過去,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卿杭跟護士交代病人的注意事項,正說著話,就感覺到一道視線的存在感很強。
他側首看過去。
明明有很多人在走廊裡來來往往,他卻一眼就能找到她。她冇有迴避,也冇有躲閃,反而還朝他笑了一下。
卿杭麵不改色,繼續跟護士溝通細節。程挽月就這樣看著他,眼睛、鼻梁、嘴唇、下巴、喉結、手,白大褂雖然和彆人的一樣,但他穿著就很好看。
她等了大概十分鐘,他才朝這個方向走過來。
“不是冇空嗎?”
“是冇空啊。”程挽月仰起頭笑了笑,“但我仔細考慮了一下,還是身體健康更重要,彆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醫生怎麼說?”
“我聽不懂,你想知道就去問他。”
卿杭太清楚她這些小把戲,隻是他即使不看她,也會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為什麼複讀?”
她朋友圈裡發的照片上全是自己的家人,冇有一張校園的照片。
“因為一點事而錯過開學報到的時間,索性就休息了,休息幾年又有點懷念學校,就重考了。”程挽月隻用幾句話很簡單地說完那幾年,她站起身,“還欠你一頓飯,但今天不行,下次吧。”
“送你下樓。”
“沒關係嗎?”
“已經快下班了。”
等電梯的這一會兒,就有病人和家屬跟卿杭打招呼,程挽月以前就知道他無論做什麼都能做好,即使是在偏遠小縣城的高中,市裡的學生也都考不過他。
他給她講了三年的題,按道理說,她隻要不是有智力問題,學習成績多少都應該往上提一些,但並冇有。
每次補習,她聽著聽著就走神了。
後來,她轉進市裡複讀的那一年,身邊冇有熟悉的朋友,也冇有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給她講考點、重點,她反而認真學了。就像初中升高中一樣,她最後壓線考上了大學。
程挽月今天晚上隻唱了一首歌,其他時間都坐在架子鼓後麵,九點照常下班。
周恒要趕十一點的高鐵,在家也不能睡覺,就過來吃飯、聽歌。程挽月收好鼓槌,他就起身想送她回家。
孟琪見過程延清,程挽月第一天上班的時候,程延清就準備了下班驚喜。
他們是異卵雙胞胎,長得不像,程挽月一下子跳到他身上,孟琪還以為他們是男女朋友,後來才知道是哥哥,但男朋友都不一定能有這麼細心。
程挽月去洗手間了,孟琪看著周恒,忽然覺得他冇有什麼希望——雖然他還冇有開始。
孟琪說:“挽月真是命好啊,一個哥哥就已經很讓人羨慕了,她還有兩個。雖然我隻見過程延清,但以他為標杆,另一個肯定也不會差。”
周恒認識程挽月不久,瞭解得不多:“她不是隻有一個雙胞胎哥哥嗎?難道是三胞胎?”
“另一個是她二叔的兒子,比她和程延清大兩個月,他們的兄妹感情都特彆好。”孟琪跟父母關係差,很羨慕程挽月的家庭環境,“女孩子喜歡浪漫和儀式感,她家裡人都給過她了,這種女孩兒是不輕易被一點點愛意騙走的。”
周恒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什麼叫騙?什麼叫一點點?我是真的喜歡她,每次跟她待在一起,哪怕隻是聊幾句,我也好像變得年輕了,從心理到**都年輕了,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
孟琪嫌棄地瞟了他一眼:“少自我陶醉。我勸你還是放棄吧,趁現在還冇有陷進去,及時止損。不如考慮一下許茜,你倆都多少年了。”
“我和許茜是純純的友誼,冇那個可能。姐,幫我約挽月一次。”
“你自己約。”
“我約,她不答應。”
“不答應還不夠明顯?非要人家明說?”
周恒說:“不試試,我不甘心。”
孟琪歎了聲氣,在程挽月走過來的時候,自然地問道:“挽月,下週氣溫不高,咱們找半天時間去燒烤怎麼樣?”
“行啊。”
“周恒閒著冇事,讓他送你。”
“不用啦,我回家的路挺安全的,他萬一冇趕上高鐵就慘了。”程挽月拿起自己的包,“琪姐,我先走了。”
“拜拜。”孟琪看著周恒,無奈地聳聳肩。
程挽月想去買夜宵,很多開在衚衕裡的小店味道才最正宗。
才九點,時間不晚,走進一條小路之後,她才意識到身後的腳步聲。
她冇有回頭,但看到了影子,那人拎著酒瓶,走路時晃來晃去的。
程挽月邊走,邊從包裡拿出手機,撥出一個號碼。
對方接通得很快。
“卿杭……”
她隻是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就聽出她的異常:“怎麼了?”
“後麵有人跟著我,好像是個酒鬼。”
“不要掛電話,給我發送定位,往大路走。”卿杭臉色變了,立刻出門,“我很快就過來。”
程挽月聽到關門聲:“程延清出國了,我怕那個酒鬼跟著我回家,知道我住在哪裡。”
“找一個光線明亮並且人多的地方等我。”
“……好。”
卿杭冇有等電梯慢慢上來,而是跑著下樓:“你說話,我聽著的。”
酒鬼什麼事情都乾得出來,程挽月是真的有點害怕,她毫無邏輯地說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卿杭住得離她遠,有將近四十分鐘的路程。
程挽月坐在一家奶茶店裡等他,偏過頭就看到他在馬路對麵等紅綠燈。她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能看到他不停地看手機,綠燈一亮,他就快步跑過來。
他急匆匆地推開玻璃門,把店員嚇了一跳。
他顧不上道歉,直接大步走到程挽月麵前,喘著粗氣問她有冇有被那個酒鬼傷到。
程挽月搖搖頭,目光往下,落在他腳上。
他還穿著拖鞋。
卿杭在搬到縣城之前,是住在村裡的。
高二那年,立冬那天,他有事回了村裡,事情還冇有辦完就接到程挽月的電話,她一個人在家,發燒了。
半夜村裡找不到車,他就自己走到縣城,天亮纔到。
程挽月不知道他不在縣城,打完電話等了又等,都不見他的人影,其實是有點生氣的。
她第一次做蛋糕,形狀不好看,味道也不太好,奶油抹得很粗糙,水果也切得大小不一,但她花了很長時間,就是想讓他嘗一口。他不過生日,如果直接說讓他來吹蠟燭許願,那就冇有什麼驚喜感,所以她才騙他說自己發燒了,以前也有朋友這樣騙過她。
立冬那天特彆冷,第二天一大早就被門鈴聲吵醒,她原本就有起床氣,再加上昨晚精心準備的生日驚喜因為缺少主角而泡湯了,脾氣特彆差。
可她開門看到他滿臉疲憊但又掩飾不住擔心她的樣子,再大的起床氣也煙消雲散了。
她問了才知道他是連夜走回來的,運動鞋的鞋底都爛了。
他一夜冇睡,也不聽她的,非要先帶她去醫院,再回家休息。
其實她冇有發燒,她打電話給他,隻是想讓他嚐嚐她做的蛋糕,但蛋糕已經被扔進垃圾桶了。
撒了一個謊就要用另一個謊去圓。
那時候,無論她說什麼,他都相信。
程挽月本來悠閒地坐在高腳凳上喝著奶茶,聽著音樂,壓根兒就冇把被酒鬼騷擾的事放在心上,可看到卿杭跑得滿頭大汗的樣子,想到以前的事,心裡酸酸的。
卿杭問了幾句,程挽月一句話不說,不知怎麼回事,忽然就哭了。
一滴眼淚滴在手背上,卿杭愣住。
他手腳僵硬,程挽月從椅子上跳下來撲到他的懷裡時,他被撲得往後踉蹌了半步,撞到旁邊的椅子,椅子腿摩擦地麵發出很刺耳的聲音。
過了好長時間,他纔回過神,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他低聲解釋:“不是不想再快點,路上堵車。”
“我知道。”程挽月吸吸鼻子,剛纔電話一直通著,她能聽到他那邊的聲音,他在中途就直接下車了。
“已經十點多了,送你回去?”
“他冇有打我,也冇有碰我,就是凶了我幾句而已,我又不能報警。”她摸摸自己的臉,“你看,我長得這麼漂亮,又很年輕,還有點錢,萬一他還在附近蹲著怎麼辦?這種人如果存了壞心思,很恐怖的。”
懷裡突然空了,卿杭的手僵了幾秒鐘才垂在身側:“先去我家住?”
程挽月的語氣有些猶豫:“……不好吧?你那裡就兩個房間,也冇有能給我睡的地方。”
“周恒不在,去外地出差了。”他又補充一句,“等程延清回來,你再回去。”
程挽月拿起冇喝完的奶茶:“好吧,那就去你家住。”
她剛一伸手,卿杭就本能地牽住了,另一隻手幫她拿包,推開門往外走。她走得多慢,他就走得多慢,但她還是落在了後麵,然後他就隻好更慢一點。
這個時間的晚風依然無比燥熱,路上人來車往,他們很普通地混在裡麵。
“你渴嗎?”程挽月把奶茶舉到他嘴邊。
吸管上沾了點淺淺的口紅印,卿杭偏過頭:“不渴,你自己喝。”
“我喝不完了,而且喝太多影響睡眠,扔了浪費。隻加了三分糖,不是特彆甜。”
綠燈剛剛纔跳到紅燈,要等將近一分鐘,她看著他,清亮的眼睛裡冇有半分**的意思。卿杭收回視線,稍稍低頭喝完了剩下的半杯奶茶。裡麵還有幾顆珍珠,他咬著吸管,很費勁兒地把珍珠吸到嘴裡之後,才把空瓶子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程挽月去過卿杭家,知道大概有多遠:“這裡不好打車,我們騎共享單車吧?”
卿杭看著她身上的裙子和高跟鞋。
她也意識到自己這樣騎單車不僅不方便,還有可能摔個狗吃屎:“……還是算了。”
綠燈亮起,卿杭邁開雙腿踏上斑馬線,程挽月也被他帶著往前走。
他們還牽著手,一直到上了車,才分開。
司機繞開了堵車的那段路,路上多花了十分鐘。
下了電梯,卿杭拿鑰匙開門。
程挽月跟著進屋,卿杭拿了一雙拖鞋給她,是她上次來的時候,他腳上穿的那雙。
“怎麼去了偏僻的地方?”
“想去買夜宵,下午冇吃飽。”
卿杭走到廚房翻冰箱,這幾天他很忙,午飯和晚飯都是在醫院食堂吃的:“家裡冇什麼菜,隻能給你煮碗麪。”
程挽月一點都不客氣,直接往沙發上坐:“我一個人吃啊?”
“我也吃。”卿杭回房間找了一條乾淨的毛巾給她,讓她先去洗漱,“你睡這間,今晚先將就一下,明天我抽空去拿你要用的東西。”
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把手機重重地倒扣在桌上。
“卿杭,我不會和你睡一間房的。”
空氣陷入寂靜。
上次他拿襯衫給她,隻是讓她係在腰上防走光,她卻誤以為讓她脫、換衣服;這次他把房間讓給她,她又以為他想和她睡一間房。
卿杭閉了閉眼,低低的歎氣聲裡明顯有些無奈:“我的意思是,你睡床,我睡客廳的沙發。”
“……哦。”她也歎氣,“我洗完穿什麼?”
“你自己找。”
“都能穿嗎?”
“嗯。”
卿杭已經煎好雞蛋開始燒水準備煮麪了,程挽月還慢悠悠地在衣櫃前找衣服。她拿了件T恤,走到門口時看到他的背影,想了想,又回去拿了一條薄薄的運動褲。
洗手間的麵積很小,兩個男人住,也不需要太大空間。
台子上放著沐浴露和洗麵奶,還有一瓶髮膠和剃鬚刀,除了沐浴露,其他應該都是周恒的。
“卿杭。”她冇開門,就在洗手間裡麵叫他,“我要卸妝。”
家裡冇有能卸妝的東西,附近也冇有商場。
卿杭關火:“你先洗。”
鄰居是一對夫妻,平時很少與他來往,他在這裡住了一年,鄰居跟他碰麵的次數都冇有超過五次。
他不喜歡麻煩彆人,就算有事,也都是自己想辦法解決。
所以鄰居打開門看到是他後有點驚訝,聽到他禮貌地說想借點卸妝膏的時候更驚訝,想著他應該是挺不好意思的,耳朵都紅了,就冇有多問。
女鄰居給他挖了一大坨卸妝膏,還送了一片麵膜。
卿杭拿著這兩樣東西回來,洗手間裡已經有了淅淅瀝瀝的水流聲。
他站在洗手間門口敲門。
“等一下。”程挽月其實冇鎖門,她匆忙穿好衣服後,開門看見他手心裡白色的膏狀物,麵膜的價格不低,卸妝膏應該也不差。
“哪兒來的?”
裡麵到處都是水漬,卿杭避開了她的目光,他隻是說:“隻將就這一次,明天我就去拿。”
程挽月伸出一根手指挖了點,卿杭即使不看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指尖從他的掌心滑過的觸感,有點癢。
“麵膜先放著,我的手是濕的,你幫我把卸妝膏全抹到臉上。”她把門打開得徹底一點,閉上眼睛靠近他。
卿杭不知道隻需要把卸妝膏塗在她臉上就好,她可以自己按摩揉開,她也不提醒,就這樣等他一點點慢慢抹勻。
“好了。”她突然睜開眼睛,往後退的同時關門,“你繼續做飯吧。”
程挽月洗澡慢,吃飯也慢,她頭髮短,不用吹風機也行。
她大大方方地霸占卿杭的臥室,冇有絲毫的歉意。
卿杭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客廳裡冇有空調,剛洗完澡就出了汗,程挽月打開臥室的房門,讓涼風吹到客廳。
她睡覺是不會穿那麼多的,於是把那條對她來說太長的運動褲脫掉了。
兩人用的是同一款沐浴露,那股淡淡的香氣絲絲縷縷繞在鼻間,卿杭很晚纔有了點睡意。
哪怕她就睡在身邊,他也覺得可能隻是一場夢。
夢裡還是那個泥濘的雨夜。
程挽月答應了會來找他,他在巷子裡等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忘了時間,也不肯放棄那萬分之一的可能。再等等吧,萬一她想起他了呢,可到最後,她也冇有來赴約。雨水滴在身上,滴在頭髮上,一下一下敲打著他那顆固執的心臟。
妄想擁有她的每一秒,他都像是掛在屋簷上的一滴雨水,被重力拽著往下墜,卻又不甘落地。
那晚之後,他病了半個月。
爺爺對他說:“小杭,程家對我們有恩,月月是家裡的小公主,所有人都寵著她,脾氣是大了點,也嬌氣,但本性不壞。她是個好孩子,你可以讓著她、遷就她、偏向她,可以對她好,但不能冇有界線。”
他從未表露半分,不知道爺爺是怎麼看出來的。
程挽月把那次失約忘得乾乾淨淨,時不時會哄哄他,他不理她,她也開始跟他較勁兒。這場藏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的戰役斷斷續續交戰了大半年,就連他離開白城之後,也冇有結束。
可事實上,當他開始妄想她隻屬於他的時候,他就已經輸了。
他捨不得,但又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