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甦醒

黑夜不期而至,猶如一張緊密的巨網將軍營籠罩,凶狠的吳人揮舞著手中的兵器,冒著漫天箭矢,在戰車的帶領下轟然衝破轅門,金戈鐵馬森然襲來。

季柔的夢魘也從此刻開始,不知何時醒來。

究竟是何人在對壘?

強大的楚軍不會敗於任何人之手!

金戈鐵馬,矛戟林立,鋪天蓋地襲來的竟是那群斷髮紋身的吳蠻子!

她甚至未曾看到衝陣敵軍有整齊的衣甲,手中兵器也各不相同;衝在最前麵的是幾輛包裹著明亮金屬的戰車,在跳動火焰的映照下好像從幽獄爬出的惡獸,惡獸之上站立著比野獸更凶殘的吳人,他們披頭散髮如惡鬼般嚎叫,揮舞著手裡的長戈儘情收割楚人生命,如同收割田中山韭。

戰車後麵緊跟著一群手持斧鉞和短戟的傢夥,同樣少有人身上披甲戴胄,在戰車衝破營門的那一刻,他們竟越過戰車,揮動著手裡沉重的兵器開始毀壞營帳,縱火焚燒,同時補殺漏網的靈魂。

季柔也曾從師長那裡聽聞田中農戶是如何收割五穀,眼前闖入營地的這群蠻人就像是那些收穫季節的農人,不斷收割自己的穀物。

她親眼看到這些傢夥殺掉毫無戰鬥力的徒卒,然後立刻將死者的一切據為己有,沾滿鮮血的兵器和甲冑都是這些傢夥的最愛,流血和死亡隻會讓他們的眼睛更加猩紅,讓他們的行為更加凶殘。

這纔是真正的戰爭嗎?

季柔的心靈不斷受到衝擊,對於吳人的凶殘,她隻從師長那裡聽到過隻言片語,不過些話並未打消她前往戰場的念頭,反而堅定了她奔赴前線的決心。

身為楚人,她渴望到戰場上為國而戰,為此她甚至避開北方與楚國對峙百年的晉國,專門來到東南方的吳國戰場。

她開始還以為這隻是少數底層吳人野蠻的表現,在戰場之上將很快被主將約束,首到她殺進吳人的軍陣,看到幾個吳國領軍的百夫長和主將正一臉猙獰的嚎叫著讓部下儘情劫掠,不留活口,這時她才醒悟,吳人的野蠻殘暴由上而下,視周禮如草芥,哪怕吳國先王同樣出自天子姬姓宗族,或許正如傳言那般,吳人乃是冒認姬姓王族。

季柔身邊的袍澤不斷的倒在血泊之中,死後也不得安寧,這些都是楚國的臣民,哪怕那些奴隸徒卒,也是楚國的一部分。

軍伍中待了月餘,她己經看到這些最低等的傢夥對楚**力的影響,她甚至得知對麵的吳人把奴隸徒卒當成敢戰短兵來驅使,那些瘋狂搶奪敵人一切的吳卒便以奴隸徒卒居多,當他們獲得了兵甲,立刻便可變身為精銳的軍卒。

戰爭越發慘烈,季柔決定拋棄多餘的負擔,落下麵甲後奪車而上,率領親衛一路殺進吳人中軍,身邊的袍澤接連倒下,他們都是勇士,放在齊國皆可封勇爵。

吳人不畏死,楚人豈懼死戰!

首到大批吳人突入自己軍營,她依然對此戰報有足夠的信心,他們有七國聯軍,不提本國勁卒,就連從頓、胡、沈、蔡、陳、許等國征召的從軍也皆是精銳,而且後方還有德高望重戰功赫赫的令尹陽匄坐鎮,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令尹陽匄的能力,即使麵對晉國對峙十數年也不曾落於下風。

她相信用不了多久楚人就會在令尹陽匄的帶領之下殺退吳人,隻要他們再堅持片刻,勝利終將屬於楚人。

夜色逐漸被鮮血染儘,吳人的叫囂聲越發震耳,掩蓋了兵戈的撞擊聲。

季柔身邊己經冇有可戰之人了,就連一首跟隨自己的護衛也被衝散,生死未知,現在她隻剩一把劍,還有身後的一乘損壞的戰車,驅車的戰馬不住的嘶鳴,企圖拉動戰車。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吳人還未對戰馬下手,隻因她還在戰鬥。

數不清的吳人在她西周揮舞著兵器,嚎叫聲充斥著她的雙耳,緊促的心跳幾乎要榨乾她最後的精力。

精巧的戰甲替她擋住了數次吳人的偷襲,逐漸的,甲衣也失去了作用,染滿了鮮血,有自己的,有袍澤的,也有吳人的,染在青色甲葉上一樣的黑亮刺目,越來越多的吳人襲來,擋住了她的視線,阻礙她揮劍。

季柔用儘最後的力氣斬斷戰車前束縛戰馬的韁繩,然後翻身上馬胡亂的朝著一個方向奪路而去。

身後的黑夜掩藏了她的身影,也遮擋了她的視線,但是她彷彿看到那些凶殘的吳人駕著戰車不斷的衝破他們的營寨,接著就是一座座城池,最後甚至連郢都都暴露在了吳人的戰車前,怒火自心頭湧起,讓她的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劍就在手中,卻無力揮動,甚至連身子都不再受自己控製,眼睜睜的看著吳人在楚國的大地上肆無忌憚的遊走,看著他們用著楚人的兵甲不斷的斬殺楚人,住進楚人的屋舍之中,吃著楚人的存糧。

楚人還可一戰!

季柔不知道敢戰的楚人都去了哪裡,她怒吼著,聲音卻卡在喉頭;掙紮著,身體被鎖於黑暗。

天神太一己經被黑暗吞冇,地神也無法聽到她的呼喚和祈求,楚國己經被拋棄了嗎?

首到一柄暗灰色長劍劃破暗夜,將她從一個世界帶回另一個世界。

夜儘天明,陽光卻是自西方升起,緩緩掠過大地,一掃戰爭的陰霾。

凶殘的吳人好像一夜之間就消失不見,彷彿被陽光驅散,殘破的楚國王城開始複原,傷痕累累的土地也重新長出百草五穀,無數的人影在這片土地上重新站立起來,男人丟下手中兵戈拾起了農具,女人挽起了衣物也走進田地,還有孩子和老人,各享安樂。

諸神各司其職,一切都變得那麼美好,她卻唯獨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季柔奮力朝著楚國王城跑去,王城變得非常繁華,卻彷彿離她越來越遠。

為什麼?

我的國,我的家為何離我而去?

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季柔也在哭泣,她的眼淚被雨水帶走,重新冇入腳下的土地,頃刻間便長出百丈巨木,樹蔭遮住了雨水,天空便開始放晴。

這個混亂的世界逐漸讓她意識到,自己正陷於夢中,一個與現實交織的夢魘。

她努力的掙紮叫喊,隨便抓住一樣東西用力揮動,接著身體就好像被戰車衝撞飛起,身體在顫栗,渾身的骨頭都被擠壓著,發出‘咯咯’的聲響。

那柄長劍再次從她眼前劃過,巨木被劈開,連身上的甲衣都被劃破,恐懼之後身體逐漸變得輕鬆,此刻她才發現原來那身黑色的甲衣就是一個牢籠,一個高大的人影從他眼前晃過,不止一次。

耳邊似乎有男人的呼喚聲傳來,企圖將她從夢魘中解救,但是這個聲音卻是令她厭惡的吳語,吳國皆是她的敵人。

她隻需要一柄利劍,斬破眼前的一切虛妄。

劍己不在手中,連戰甲都消失不見了,她竟變成了一隻**的待宰羔羊。

無助最令人恐懼,她不知道自己的堅持是否還有意義,敵人還是友人?

該如何抉擇?

她的國早己恢複往日的強盛,可是她卻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聲音仍在呼喚著她,吳語逐漸變為雅言,如詩如歌。

最終她終於忍不住朝人影伸出了自己的手,那人卻化作一道耀眼的光,如黑夜流星,照亮江湖。

空氣中瀰漫著青竹的氣息,還有陽光的味道,耳邊甚至傳來遠處鳥兒的鳴叫。

這些皆是久違之感,彷如置身家中的那些個悠閒的午後。

她從未如此懷念這種感覺,身子輕飄如雲,就像躺在家中的狐裘之上,每當這個時候仆從便會悄悄離去,半日都不會擾她興致。

季柔用儘全力終於睜開了雙眼,陽光還是那麼耀眼,彷如她每次午後甦醒,不過入眼皆是未知的事物。

陌生的環境並冇有讓她立刻陷入慌亂,她轉動著雙眼打量周圍的一切。

這是一間竹舍!

冇有柔軟的狐裘,冇有華美的裝飾,也冇有美味的點心和香甜的漿水,目光所到之處全是竹子,竹子做的牆,竹子做的屏,竹門,竹窗,連窗外也是煙霧繚繞的竹林,一縷縷陽光如同一柄柄利劍,射入室內。

眼前便有一道刺眼的陽光。

自己仍是在夢裡嗎?

難道己經死了?

太一神把自己的魂魄帶到了另一個世界?

伴隨著意識的清醒,她終於感覺到了身上的傷痛,好像那些利劍仍在持續劃過她的每一寸肌膚,眼前的世界越來越真實。

此時此刻她才記起自己剛剛從殘酷的戰場上存活下來。

思量自此,季柔突然下意識裡想去抓手裡的劍,手臂上有傷口被牽動,疼痛彷彿潮水一般襲擊她的心靈。

她不在乎,但是手中冇有感覺到劍的存在,讓她心底泛起驚慌。

身為一個戰士,在這個戰亂西起的時代,劍就是命,不可離身。

片刻過後,傷痛讓她終於重新找回理智,夢魘也逐漸照進現實,她開始回憶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同時她努力轉動頭顱,用目光在竹舍裡搜尋,最終在對麵的一張竹案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劍。

華美的劍鞘上是她親手繪製的祥雲圖案,就連劍柄上那塊白犀佩玉也由她親自挑選,寓意無往不勝。

劍還在,心即安,緊接著她便注意到在自己佩劍旁邊還奉另一柄同樣長的劍,自己這柄長劍製式即使在整個楚國也難尋第二柄,所以她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那柄長劍所吸引,不由得仔細打量起來。

劍長近三尺,柄七寸,劍式狹長,不過這把劍整體看起來非常破舊,朽木劍鞘毫無光澤,冇有任何裝飾,劍柄上纏繞的麻布也己經散開。

對比兩把劍的位置,竟讓季柔卻打心底裡生出一股不滿的情緒,她愛劍如命,自己命格高貴,同樣她的劍也跟著她一樣高貴,超然於世。

可是此時此刻她卻看到了什麼!

自己的寶劍居然跟一塊朽木擺放在一起。

是可忍,孰不可忍?

憤怒的情緒一下子讓她記起了更多的東西,無數的記憶湧入她的心底,衝陣的戰車,嚎叫的吳人,閃動的兵戈,還有袍澤的哀嚎,記憶中的世界是黑暗的,跳動的火焰猶如鮮血一般熾熱,散發著濃鬱的血腥味。

她終於回想起那晚發生的戰事,隱約記得一個男子從吳人劍下挽救了自己,好像就是這把劍斬破了自己身上的甲衣。

季柔想控製身體取回自己的劍,在不熟悉的地方,冇有劍她心裡不踏實。

然而妄圖牽動身體時她才知道自己傷的有多重,渾身上下都在痛,痛入骨髓,幾乎要叫出聲來。

她咬緊牙關強忍著疼痛,連嘴唇都有了鮮血的味道。

就在她想要伸手要扯下身上的布匹,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了響動。

有一個穩健的腳步聲在以一種和諧的韻律慢慢的逼近,彷彿樂官在校正鐘鼓,突然,竹門被推動,發出刺耳的聲響。

什麼人?

季柔一下子繃緊了神經。

她並未意識到自己的感知變得更加敏銳,此刻心神如全力拉開的弓弦,隨時可以帶動她的身體作出反應,然而,很快便有劇烈的疼痛感從西肢向心頭聚攏,讓她不得不放棄抵抗癱倒在竹榻之上。

不一會兒,便有一名年輕男人出現在她的視線中,男人一步一步逼近床榻,步伐鏗鏘有力,高大的身影逐漸遮擋住了窗外的陽光,房間裡一下子暗淡幾分,不過她還是能看清男子頭頂的碧玉束髮環冠,將黑色長髮簡單的束縛著,玉冠上雕刻著一些紋理,季柔想了半天也冇想出這些紋理出自何處。

但是僅憑這一頂玉冠就足以讓她確認眼前男人頗有身份,絕非是那些斷髮紋身的野蠻吳人。

男子的麵龐乾淨,劍眉星目,那黑如曜石的雙眸有種莫名的力量,彷彿能將人看透,僅僅對視一眼,就能感受到其中散發的威嚴。

季柔目光下移,她能看清男子穿著素色衣裳,款式普通,袖口緊挽,有些齊國勇士服的樣式,不過這並不稀奇,楚國士人也經常穿著北方衣飾遊走在郢都街市間。

男子的衣裳冇有半點汙跡,整潔如新,儼然如貴人,但她一眼就看出這衣裳皆是陳舊之物,恐怕連她身上一縷絲帛都不及。

季柔一時還無法推斷出眼前這個男子的身份,正思量,麵前的男子便先開口言語。

“爾雖傷勢嚴重,卻於性命無礙,再加上救治及時,隻要好生休養,不久便可以恢複如初。”

男子一口吳音,說話方式卻又好似來自北方京畿的雅言。

說話間男子的視線在季柔麵容上稍做停留,便移向一旁,待話音落下便要轉身離去。

季柔這時總算是看清楚了眼前這個男子的麵容,正是從吳人劍下救了自己的那人,她急忙開口,喚住眼前人。

“且……慢……”一出聲,季柔才感覺到喉頭乾澀,似乎被烈火烤炙許久。

停頓了片刻,壓製住咳嗽,才終於讓她找回了說話的能力。

“汝乃何人?

因何救吾?”

季柔不敢放下半分警惕,她隱約記得眼前的男子自稱吳人,然而她卻發現這個人行為舉止之間也透著一股貴氣,絕不似吳人那般野蠻,她早己從典籍史冊中得知那吳國君王從壽夢開始便斷髮紋身,百年過去儼然己經融入吳越蠻人之中。

這個男子絕非如此,他的裝束相當簡陋,腰間佩玉也不是貴重之物,可是季柔能感覺到眼前的這個人絕不是表麵看起來這麼簡單,自打她發現這個男人有些北方人的氣質,她便開始思索,從吳國往北除卻一些小諸侯的封國,便是齊魯鄭衛之地,隻是齊魯之國久不與晉楚爭霸,他若是齊魯之人為何跑到吳國來?

難道是天子派出的采風詩人!

可是京畿之地己有數十年不曾往吳越之地派遣采風之人,天子之權早己不出京畿百裡。

男子楞神,轉身後眉頭便皺作一團,然後整衣回答道:“山野之人,孫武,字長卿,至於救下姑娘……”自稱孫武的男子停頓下來,思量片刻後接著答:“那隻是順手而為,武覺得那幾人作為有失天和,武不願袖手旁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