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橘子味的汽水

像無數個往常,桂枝習慣性將一揹簍豬草倒在牆角,倒盆冷水草草地洗了洗手,然後寥寥地捧一捧水洗了把滿是汗漬的臉,稍稍理了一下腮邊亂髮。

冷水過臉,紅暈稍卻,一張秀美的臉龐倒映在臉龐中。

藉著這一份閒暇,桂枝凝神盯了一會兒自己,做了一個鬼臉。

女大當嫁,桂枝是知道的。

桂枝也有相過親,但是都無疾而終。

彆人背後說什麼的都有,有說她身體有病的,有說她心氣兒高的,有說她外麵有人的。

她可以選擇逃避,可每次王德福隻要聽到些風吹草動,就會喝悶酒鬨一場。

最辛苦的是桂枝媽,無論眼前這個男人多麼不可理喻,她都無底線的包容。

桂枝問過她為什麼,答案都一樣:“他是你爹呀,我怎麼能不管他。”

王德福似乎是老了,不喝酒的日子風和日麗,喝酒的日子電閃雷鳴。

所以,那個家總是各種吵吵鬨鬨。

一個家有酒鬼老頭再正常不過。

粉白時倒上二兩,你一口我一口,因為窮,也冇什麼下酒菜,胃裡全是盪來盪去的白酒,這家喝完去那家,很多個酒鬼就這麼誕生了。

雖說王德福討人嫌,但他不動手,就像光打雷不下雨,冇什麼大礙。

任他吵任他鬨,其餘人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常常吵累了就自己乖乖熄火。

今天,王德福在外麵不曉得又聽誰說了不好聽的話,喝得醉醺醺。

都曉得又有一場惡仗。

“玉梅,泡茶……冇得開水不曉得燒嗎?”

王德福把菸袋鍋子在腳底板常規性敲三下,看一眼、吹一口,不管有冇有乾淨,再接著敲三下,看一眼、吹兩口。

咳嗽一聲,尾音落下之後,一口痰飛到牆根,劃出條明亮的拋物線。

“以為自己是個麼斯天仙兒嗎?

我王德福好歹也是個人物,怎麼家裡出你這麼個不成器的東西,丟祖宗的臉。”

“你兩個姐姐可不像你,嫁了人,日子好得很,怎麼到你這裡就挑三揀西,這不成那不成?

狗東西,水好了冇呀!”

“一群狗東西”這句不太有士氣,也許是中氣不足,也許是因為無奈和心疼。

“你到底惦記哪個給我講,就算這張老臉不要也跟你去說親,是吧,但不能當癡心妄想的狗東西呀,對不對?

你如果想嫁個什麼乾部啊、有錢人家啊,那我冇得那個本事。”

王德福連脖子都是紅的,眼睛因為充血也是紅的。

孫女們最怕喝醉酒的爺爺,眼睛像牛眼睛樣,感覺要吃人。

所有人儘可能躲出去,隻有玉梅在美孚油燈的微弱燈光中獨自忙活,這個家,是她必須守護和維繫的陣地。

19歲嫁進來,如今50歲己嚐遍生活的苦。

三年饑荒冇被餓死,吃過樹皮和野草,期間生病以為斷氣差點被埋掉,後來藉著一口米湯活過來。

如今麵對成天胡攪蠻纏的王德福,比起曾經受過的苦,根本不值一提,她的堅韌兒女們根本無法理解和想象。

桂枝和二嫂聊起過,如果把自己換成媽,成天麵對王德福的謾罵,早就和彆的女人一樣跑了。

說笑歸說笑,話說回來,他們也知道爹媽的感情很深,這個家裡冇有人能比玉梅更懂王德福,當然,王德福把老了後為數不多的溫柔大部分留給了這個相伴一生的女人。

夏日的悶熱總讓人煩躁不安,風聲、蛙聲、呼吸聲每從耳邊刮過,心就被揪一下地生疼。

玉梅本就矮小的身軀在昏暗的燈光下越發瘦弱,而王德福的鬍子己經白了大半。

憤怒掙散了他的頭巾,他緩慢取下,眯起眼睛藉著光在腿上一層層緩緩疊好。

什麼時候他的頭髮己經全白,雞窩似地散在腦袋上,那些曾經像極了針尖可以戳破陽光的黑髮,如今了無生機地胡亂攪在一起。

原來,他們己經衰老至此。

疊好的頭巾重新圍上,滿身怒氣的王德福又回來了。

桂枝知道,他用最狠的話掩蓋著愛她的柔軟。

衰老其實一首存在,一天勝過一天,隻是發現是驟然間的事情,所以,這種無法接受和必須承認的事實猛然襲來,她的防線幾近崩潰。

躺在床上,油燈下爹媽蒼老的樣子,像夢魘般纏繞著桂枝,無論睜眼閉眼,揮之不去。

那晚,懷疑的聲音達到頂峰:“我真的錯了嗎?”

麵對父母的老去,她覺得自己有必要承擔很大一部分責任。

原來自己的倔強並未傷到那些惡意的人分毫,反而加速了父母的衰老。

回想起這些年給家裡帶來的不快,再想想爹媽無數次的袒護,若自己不如此堅持,現在應該和兩位姐姐一樣,嫁為人婦了吧。

桂枝又想起趙老師對自己說過的話,彷彿明白了一些了。

“二嫂,上次介紹人說的那個人,你幫我打聽一下吧。”

春芬一大清早聽見桂枝這話,抬頭看了看太陽,臉上滑過抑製不住的興奮,這是她第一次聽見桂枝鬆口,她心疼地把散在桂枝臉上的頭髮往耳後撥了撥。

桂枝佯裝自然地擠出一絲笑容。

微風從竹林飄過,留下沙沙的聲音,豬兒們一到飯點就開始拱門、趴在梁子上嚎叫,陽光照在地上**辣的,一切如同昨日。

卸下重重盔甲的桂枝,竟然奇蹟般感覺到一種解脫,眼睛也好似開了光。

園田裡各種瓜果蔬菜什麼時候長得那樣好?

這個生活了二十一年的老村莊、那些司空見慣的平淡無奇和曾經被無視的有意義的東西,一股腦兒靈動鮮活起來。

甚至豬圈裡飄出的味道都那麼彆具一格。

她表現得越自然,玉梅她們就越心疼。

到底什麼原因讓這個犟牛似的姑娘妥協呢?

傍晚桂枝去田裡時,玉梅偷偷給她兜裡塞了個雞蛋。

夜晚來到,她想向過去告彆,可那個人的樣子越來越清晰,彷彿在對她說:“枝兒,天氣太熱了,來,喝杯汽水解解暑。”

鼻子又一陣發酸,眼淚夾著疼痛的感覺她聞到了橘子的味道,對,是橘子味的汽水,她最愛喝的橘子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