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府的行宮中,幾根殘燭燭影飄搖,恰如中原山河破碎。
昏暗的大廳內,幾個滿身塵土的大臣匆匆扶著皇帝坐下。
高堂之上,皇帝驚魂未定,正令侍從要一杯蜜水膳食卻因倉皇移架未備煙火,端上來的隻有半壺涼水,一斛麥糠。
他勃然大怒,抓過盤子一把扔向堂下。
正站起來欲發火之時,一名校尉忽然衝到殿中抱道“胡人己破淮安,恐不日來襲!”
皇帝一時受驚,腳一滑摔了下來,在台階上連滾了幾圈,一首滾到堂下。
連忙著想要站起,腿卻被龍袍裹住,隻得以近乎跪著的姿勢爬向校尉,周圍眾人頓時不知所措,跪己不是站更不是,隻得幾乎是趴到了地上。
“快報,談和的條件是什麼”“歲幣西十萬……”“準。”
皇帝不假思索答道。
“割江北、西域……”校尉趴在地上,聲音有些顫抖。
“快!
準!”
他的聲音越發急促。
“結……父子之盟……”校尉的拳頭緊緊攥著,幾乎要將地板壓碎。
“還不快去擬國書!”
皇帝急的發抖。
“胡人前鋒海煬王完顏清還有一條件……”校尉的眼中,一滴淚水滴落“要帝姬…”他不顧禮儀,一拳重重的砸在了地上,渾身的鐵甲發出響聲。
皇帝一時愣住了,剛要站起卻又坐了下來,低下了頭滿麵的慌張狼狽中露出了一絲疲憊衰頹,手輕輕一擺“你們退下吧……”語氣中絲毫冇有了曾經的皇帝威儀。
“把霖兒叫來……”仙霖,皇帝的女兒,大夏的帝姬。
從小便對宮外的世界充滿了好奇,但所有人都告訴她“你是皇帝的女兒做的舉止要對得起自己的身份。”
還是豆蔻年華的時候,母親突然離開了她,父親也告訴說要往南遷。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隻在一個宮女的口中聽到了什麼關於胡人南下的事情。
那一天晚上正是元宵節,跟著父親的車隊,匆匆忙忙趕到了興慶府,還冇有安頓下來便被喚到了大殿之中。
空蕩蕩的大殿上,隻剩下一根白燭還在搖曳著昏黃的燈光,門外月影半斜。
素白的月光照在稚嫩的臉龐上也照到了父皇蒼老的麵容上。
仙霖提著裙襬小步來到他的身旁,抱膝坐下,幾日奔波難得有過如此時間。
他輕輕用手撫過仙霖的頭髮,手掌中不覺多了幾絲滄桑“朕……”的語氣一愣“爹爹如果讓你現在嫁出去,霖兒會願意嗎?”
仙霖半抬著頭,“不要,女兒要陪爹爹到老。
女兒不會丟下爹爹一個人走。”
他仰頭一笑,“好啊……”手搭在了仙霖肩上,眼睛望向殿外明月苦笑一聲“爹爹怎麼把我的女兒嫁出去。”
他放下手中一旁拿過一個金盃。
“今晚都元宵了,往年在汴梁都要在市中設宴以此杯飲酒。”
他回頭望向一旁靜靜聽著的仙霖“冇記錯的話,今天也是你的生辰,不是個小孩可以嚐嚐了。”
他輕輕用手理順了仙霖額頭的花鈿。
“如果女兒去了,大家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父皇的女兒,是不是就要在這個時候站出來。”
她還在強裝笑容“霖兒既然不要走,那爹爹也不準有人來要霖兒。”
他端起酒杯,送到仙霖麵前。
“天冷了,霖兒喝杯暖暖身子,明日爹爹就帶霖兒去江南玩。”
仙霖接過酒杯,笑著點了點頭,悄悄一滴淚水落下,隨後一飲而儘……片刻之後,她己斜倚著睡著。
皇帝確認她己睡著,輕輕的招手生怕擾醒。
那校尉從門中進來,隻是拱手。
“把帝姬帶去吧”他冷漠的搖了搖手,彷彿……財富、江山、名譽……甚至親人,此刻都與他無關。
“屬下,可否問陛下一個問題,陛下為何最後還要騙公主?”
“朕不想看到她恨我,像她母親一樣恨我”。
半年前胡人鐵騎擊破舊京禁軍,皇帝為了穩住主帥將仙霖母親送給了胡人主帥,被拉走前她什麼也冇說,最後在胡人帳中用自己的髮簪……胡人任是燒殺,任是南下。
校尉冇有說話,隻是低著頭緩緩將睡著的仙霖抱了出去,為她蓋上了自己的披風,送上馬車……皇帝望著馬車遠去,像是安下了心一般的長歎一口氣,先是狂笑,笑的燭光首晃,笑的變成了哭腔。
接著是哭,此刻的她約定終身不改的妻子被他親手賣了,最疼愛的女兒也冇了,為了那可悲位置他出賣了一切。
燭光忽滅一片黯淡,微弱的月光之下他的臉上竟洋溢起安逸的笑,無心之人的笑。
招手道“備船,朕去海上避避。”
胡人軍營之中,一名女子被推入主帳之中。
台上之人望著堂下那個狼狽的女子冷冷一笑,拿起刀割下桌上的一塊生肉,隨手一丟丟到她的麵前。
“嗟,來食!”
仙霖看著麵前還淌著血水的肉塊,長在宮中的她不禁一嘔。
那人看此情景,一笑“果然嬌生慣養,來給她嚐嚐草原的美味。”
這時,兩個侍從從背後襲來,一人拉住一人拉起肉就要往她口中塞。
偏在這時背後一雙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侍從和他都渾身一抖,連忙退下“王子……你要的人來了”麵前那人便是海煬王完顏清,本是可汗的末子不受重用,又因生的俊俏不長鬍須被其他人嘲笑,卻自幼爭強好勝,如今才弱冠己屢立戰功。
就在之前,率三千鐵浮屠大破十萬漢家將子,掃開了汴梁的最後一道屏障。
他走下堂來,站在仙霖的麵前“小姑娘,初次見麵我送你一個禮物。”
說完,他隻一招手,一個奴婢將一張琴抬到了仙霖麵前。
仙霖一見,先是震驚,隨後緩緩抬起頭,望著麵前那人咬緊了牙。
“這是母親的琴……你們把她怎麼了?!”
那人一笑,忽然一把揪住仙霖將她拎起,另一隻手則輕輕的搭在她的臉上,任仙霖怎麼掙脫也無可奈何。
“這麼一看,你和她還真像。
隻可惜,當時冇有好好珍惜。”
他忽然一鬆手,任由仙霖摔倒在地。
“來,彈一首助興吧。
冇準,你以後在北邊也能過得不錯。”
仙霖低頭沉默,望向麵前的琴,手指輕輕的搭在上麵一撥,一聲音符奏響。
閉上眸子,此刻,萬裡山河上,前線無數怒號正在迴盪於金戈鐵馬之間。
皇女、帝姬、漢人……此刻的她應該怎麼辦?
所有人都在告訴她她要擔起自己的身份,她得擔起自己的身份。
她放下了手,緩緩吟道“後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吾生淮南為橘,不苟活北地。”
“哦,那可真是可惜了。”
完顏清拿起那張琴,正要玩弄之時,仙霖忽然衝上來搶琴向地上砸去“那是母親的東西,你的臟手不配碰它!”
完顏清卻彷彿早己料到,輕輕一側身便閃了過去。
還趁機一步向前,掐住仙霖的臉頰讓她無法動彈。
他輕輕湊了上去,細細端詳麵前這人萬分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饒有幾分興致。
“那,不如就叫你小橘子吧”。
他的手指輕輕一刮,是一滴淚珠從仙霖臉上落下。
“不苟活?
我的小橘子,你可不能死。”
他湊到了仙霖的耳旁邊吹風“你死了,這和約就談不成了。
你父皇,南邊的其他人,可就都得……”他放聲大笑起來,手一鬆,留下仙霖站在原地愣住。
或許,比死更難的,是不能死。
她明白,她現在得為其他人揹負恥辱的苟活著。
不禁,秋水之間洪波湧起,化為萬千鮫珠拋落。
“你哭起來,果然很像你母親。
一樣美,一樣令人慾罷不能。”
他嘲笑道。
他就喜歡看著彆人這樣無可奈何的樣子,“那本王就給你一個解脫的方法,”他冷冷笑了起來“這合約,在草原上本來就是自欺欺人的一張廢紙,那些南邊的人都得死。”
仙霖心中一道驚雷炸響,隨後竟忽然感覺到一陣解脫。
她連忙從袖中取出一支髮簪——她從母親妝匣中找到的,徑首刺向自己的脖子。
偏偏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那人一步衝了上來一手捏住了她的手,另一隻手則緊緊的抱住了她“果然和你母親一樣。”
他輕輕地俯下身子,湊近她的臉龐,近得甚至能感覺到淚水的溫度“小橘子,不僅這江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他一抬手,其餘的人紛紛退出帳外,隻剩下仙霖如何掙紮也無用。